青翠的山頭上,開著一株櫻花,樹下站著一位女孩,櫻花片片飄落,灑在女孩的肩上,灑在女孩的視界中。
女孩貼著樹幹,偶爾抬頭看看櫻花,和煦的太陽掛在天空的斜角,照耀出幾道菱形光柱,光柱穿過花與葉的隙縫,將四周染成一片金色,猶如大自然的聖堂。女孩站在金色聖堂中,無比專注的看著光柱,彷彿那是今生第一次看見的美麗,又彷彿那是今生最後一次能見的美麗。
她的視線繞過櫻花,抬高下顎的視界裡,天空十分蒼藍,感覺卻不大透明,她有些疑惑,春天本來就如此混濁嗎?還是今天才如此混濁呢?視界裡的天空只有一種純粹的藍,沒有白雲,也沒有鳥兒,今年的春天沒有鳥鳴。
她放鬆頸椎,看向前方。
這座山雖然不十分高,但因為山下的地勢十分平緩,所以可以看的非常遙遠,山下是一片城市風景,白晝的城市十分有生氣,熱鬧到混亂的地步,城市的車潮平常就像逃難一樣的擁擠,而今天更給了人這樣的感覺,幾台不同來向的車撞成了一堆營火,後面來車則艱難的試圖從旁繞過,更前面的地方許多人早已棄車逃跑,憤怒的車主索性撞上前車,妄圖直接從對方身上駛過,場面混亂而吵雜。
還好這裡十分寧靜,寧靜到只有女孩沉甸甸的呼吸聲,還有花瓣的掉落聲,如此寧靜所以她靜下了心,靜下心體會這最後一天。
稍微抬高視界,可以看到約莫百哩外的天空,一大片烏雲挾帶著連這兒都能看見的龐大雨幕,正以前所未見不可思議的速度狂奔而來。就像日蝕一樣,烏雲所到之處,剎那間就變成了黑夜,而那原本是高樓間的車道,瞬間也化成了峽谷間的激流。
一台飛機試圖橫向飛過黑雲前面,卻被黑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吞沒,不知所蹤。
「飛機阿……」女孩喃喃自語道,她想起從前她也常搭飛機,搭飛機到世界各個角落,到巴黎、到柏林、到倫敦、到希臘、到紐約、到普林斯頓、到洛杉磯、到北京、到蘭州、到上海、到大阪、到東京、到雪梨……
那些旅行都留下了美好的回憶,但都已經沒有意義,今天之後,連回憶也要不存在了,存在的,只有那載著自己旅行的飛機屁股後的廢氣。
她想起那些她從來都看不到的廢氣。
那片烏雲中,也許還帶著當日的廢氣?
她想起大學時上過的經濟學。
教授說,人類的生活水準之所以進步,福利之所以提高,不是因為人類變的更聰明,也不是因為人類變的更勤勞,而是人類的分工變的更細緻了。循著各自的優勢,生產各自最有利的產品,然後再彼此交換,就能享受更多更好的產品,因此交易開始興盛起來了,在國境內交易還不夠,人還要跨國交易,跟鄰國交易還不夠,人還要跨過海洋,跟千里之外的異邦交易,後來人們覺得搭船太慢,乾脆就直接飛過了天空,貨物漂洋過海還不夠,員工也開始飛來飛去,追求所謂的最大效率。
她當時是相信而佩服人類的睿智的,但今天,她不禁懷疑,這過多的效率是否真的有其意義。過多的產品與過多的交易,在一切都進入垃圾堆之後,只留下滿天的廢氣,她看著滿天的廢氣,心想,製造時看不到的那些,一定更多。
她搖搖頭,更貼緊了樹幹一些,現在想這些理論又有什麼意義呢?這些理論是對是錯都已經拯救不了人類了。她只是有點後悔,她的大半輩子都在天上飛來飛去,卻太少陪身後這位朋友。
「哇──好棒──好大的樹──!」她想起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時,第一次看見這顆巨大的櫻花樹時的雀躍。據說這棵樹已經有一萬年歷史了?她也不管這些,她只記得,當時的自己好喜歡好喜歡這棵樹,常常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就跑上了山,在樹下待了一天,直到晚上才被焦急的大人們發現抓回家去。她想起少女的時候,她常常在這棵樹下看書,遇到無法告訴別人的傷心事時,樹也是最好傾訴的朋友。她想起自己的初戀,那個男生在這裡向她告白時,樹也好像為她高興一樣,灑下了好多的花。
而自己是什麼時候,突然離樹而去的呢?
已經想不起來了。只記得,在電視忙著報導各地災情時,自己不知道為什麼,突然搭上了人生最後一次飛機,連夜回到了家鄉,然後竟然沒有回家,直接爬上了這兒,一直到看見了樹,她才知道理由。
她是來向朋友道別的。
四周漸漸颳起了風,那片烏雲已經十分接近了,遠方的城市已經從網狀的河流變成了大海,只有那比平常擠滿了更多的人的摩天大樓,還像孤島一樣羅列在大海中,水不斷向四方蔓延,終於進入了山底下的這座城市中。
下起了雨。
漫天飛舞的櫻花很快就都被制服到了地上,雨很快的大了起來,花瓣摻雜著大雨落下,淋了她滿身都是,她的臉上、身上、腳上都佈滿了花瓣,她並不閃避,只是輕輕抬起雙手,看著那光禿禿的樹枝,感覺有點遺憾。
她想起那個二氧化碳溫室效應的理論。
雖然佔的比例很少,但自己還是製造了許多不必要的碳化物阿,如果沒有離開朋友到處飛行,那雖然還是阻止不了這場災難,但至少能問心無愧吧,如果再努力一點,讓別人也減少這些無謂的話,那也許今年春天,花季還可以很長,這裡還能像往年一樣,擠滿賞花的人潮的。
而現在這裏只有自己一個了。
真的好冷,好孤單。
雨變的很大了,大雨沖的連眼睛也刺痛,什麼也看不見了,只能聽見滂沱的雨聲,還有上頭樹枝一一折斷的聲響,落下的樹枝有些打到了女孩頭上,很痛,但是她並不生氣,只是感到難過。
這樣子的大雨,連這位一萬歲的朋友也是撐不過去了吧。
她抱著這位朋友,聽著底下土石流蔓延而下的咕嚕聲,終於,連自己腳下的土地也開始崩落,櫻花樹也開始傾倒,世界開始傾斜。
她並不感到遺憾,也不感到恐懼,只是感到十分抱歉。
「對不起,真的、對不起。」
你原本可以不必因我而死的──
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幾秒,女孩感覺樹也抱住了她,閉著眼睛的視界裡,突然浮現了往年的花季那繽紛的粉紅,只是這樣的風景,也很快被一片黑暗取代了。
2010年4月4日 星期日
春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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