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她的角度看來,盤據在空中互相交雜的綠葉,簡直就像是個深邃的洞穴,而從天上透入的光芒,又把洞穴點綴的無比透明,在她看來,世上的一切都在追求著這種透明,你看,連那支撐著洞穴的樹幹,不也筆直而貪婪的往藍天進發嗎?
她的視線搜索著樹葉的間隙,試圖找個空曠的大洞,然後,她的視線就定在那兒了,定在比洞穴更深遠的藍天裡,藍天非常透明,卻在這種無色的透明中,滲出一種多層次的藍色,她想,真正深遠的一無所有,其實反而包含了一切,這簡直就像無比廣裘的宇宙一樣,深奧而神秘。
她忘了藍天正是宇宙。
她看著純淨的天空,心裡感到非常平靜,即使只是躺在那兒不能動彈,心中也沒有一絲焦躁。但即使她趨於靜止,宇宙仍會繼續運轉,一隻蟲爬上了她沒有呼吸的身體,雖然那只是耳朵裡一隻無害的椿象,卻已經足以喚起她遺忘已久的恐懼。
之後她就像大地那樣被囓咬、翻鬆,終於身上的大部分也變成了大地,而自從連接著皮肉的神經消失之後,她就因為失去了感覺而不再恐懼,往後的日子裡,她只是繼續盯著在黑暗與湛藍間不斷轉換的天空,像開始時那樣的平靜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,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,只剩下潔白骨架與染成淡金色的長髮的時候,她終於移動了視線,即使她已經沒有眼球,她還是移動了視線,然後,伴隨著景色的轉換,她什麼都沒有的頭顱裡,開始思考了起來。
(不能動哪……)
她試圖往自己身上看,卻看不到自己的鼻子與自己的嘴唇,無論她怎努力搜尋,也只能瞄到沾滿泥土的白骨,終於她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麼。
(我已經死了嗎……?)
她試圖回憶些什麼,卻對自己的死因毫無頭緒,而她想不起來的事情數量遠勝於此,唯一還能在她腦殼裡迴轉的,只有與親密好友的快樂回憶,還有既甜蜜又苦澀,與那個男孩的曖昧,剩下的,就是對自己明明死了卻還是有意識這件事感到不可思議,不過她並沒有多想,只是單純的以為死後的世界原本就是這樣。
(真想活過來阿……)
我真的這樣莫名奇妙的就死了嗎?一開始她只是不可置信,然後很快的就被不甘心的海潮淹沒了,她還有大好人生沒有去過,還有想要完成的夢想,還想要繼續像個少女那樣,以美麗的姿態活著,沉浸在愛情的幸福中,而現在這些都不可得了,這是為什麼?自己到底做了什麼錯事,才會讓自己的人生被剝奪了呢?
(真的、好想活過來。)
月光照耀著她那已經沒有血肉的臉龐,而在空無一物的眼洞中,緩緩流出了眼淚。
然後她發現那並不是眼淚。
仔細看的話,就會發現那甚至不是液體,而只是純粹的光芒,光芒的絲線一直延伸到天上,延伸到天空中的滿月裡去,更多的絲線又從滿月裡延伸了出來,就像連綿不斷的雨絲一樣降落到大地上。
慢慢的,頭骨上凝聚的光絲滲入了骨頭裡,她感覺自己所想的一切似乎變成了回音,在她身體裡迴盪著,一開始聲音還很雜亂,慢慢的音節變的越來越有規律,終於剩下了一句話、簡短的幾個發音。
她終於聽清楚那句話。
「好想活過來。」
突然她站了起來,不,站起來只是她的感覺,實際上,她是從骨架中一分為二,憑空的被創造了出來。她變回了完整的她,那個眼神裡有著星月光輝,裙擺下有著雪白大腿的她,她有點訝異的看著自己身上那哥德蘿莉式的連身洋裝,拉了拉裙襬,頭也不回的往前走。
但是她跌倒了,跌進了一棵樹,完全沒有碰撞,就這樣穿了過去,她滿臉訝異的回頭看,看見了那副沒有任何衣物蔽體的白骨,還有白骨上那染的淡金的頭髮,她爬起來,手上卻沒有沾上任何泥土,她看著自己那有著長長生命線的潔白掌心,突然了解是怎麼一回事。
(原來,我還是個死人阿。)
她並沒有太過失望,雖然自己只是個無法碰觸物體的靈魂,但至少自己已經能夠自由移動,已經能夠帶著美麗的外貌去遊歷這世界了,這樣就已經足夠了,比起當個只能被昆蟲囓食的屍體,這已經是個無比恩賜的奇蹟了。
只是,既然能夠四處移動了,現在該要去哪裡才好呢?
她想起自己的兒時玩伴,那個還是個活人時候的親密好友,珊。
找到珊的時候,已經幾乎認不得她了。
雖然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身為一個靈魂的她,她還是花了許多時間才找到珊。雖然她穿過一棵又一棵樹,迅捷的跨出了森林的迷宮,但是回到了城鎮之後,她反而迷了路,在她不在的時間裡,城鎮立起了一幢又一幢的大廈,把街景變成了迷宮,讓她迷失了方向。而奇異的是,雖然她碰不到東西,卻可以被人看見,也因此每每在她試圖穿越牆壁的時候,總會引起一陣驚呼,她只好邊打探兒時玩伴的消息,然後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,偷偷穿過一片門或一堵牆。
而遇見珊的時候,她正好試圖穿過一扇木門,完全意外的,她不但沒穿過門,還狠狠的撞上了它,她重重的跌在地上,揉著自己鼻子。而就在她感到大惑不解的時候,門被從裡面打開了,走出一位年紀約莫二、三十歲的女性。
「請問誰找?」
少女沒有回答,只是睜大了眼,拼命將眼前的這位女性與記憶核對。
「小妹妹,妳還好吧?有沒有受傷?」那女性彎下身來,將少女被手掌攜帶的泥土沾污的鼻頭拭淨,便要攙扶她起來。
而少女完全沒有反應,只是呆愣在那兒,然後突然想通什麼似的,大聲的喊出了那位女性的名子。
「珊!」
「小妹妹,你認識我嗎?」珊的動作就這樣停在半空中,疑惑的看著少女的臉,終於,她也想了起來。
「衣──!」
「好久不見,珊。」
名為珊的女性激動的抱住了身為少女的衣,激動的聲音有些顫抖「我一直以為妳已經死了,衣,這些年妳都到哪裡去了?」
我是死了,少女這麼想著,但還是說了委婉的話「只是去了很遙遠的地方……有藍天綠樹的地方。」
「那,妳終於回來了,對吧?妳真的回來了,對吧?」
「嗯,我回來了。」
衣伸出雙臂抱住了緊摟著她的珊,感受著珊的心跳,在這一刻,她感覺十分甜蜜而溫馨,但時間總是要離開這一刻的,就如同在她靜止的這些年,從不停止的改變一樣。
「可是,衣,為什麼妳完全沒有改變,沒有……長大?」
衣抬起頭來,正好與珊四目相對,她終於感覺到了時間靜止,雖然時間還是不停的跑著。
「因為……」衣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才好「因為我今天剛剛醒來。」
沒有回答。
她等待著珊的回答,她知道這完全不是個可以讓人接受的答案,也知道珊不知道要怎樣去回答,所以她等待著,但她始終沒有等到回答,唯一的改變只有珊那突然癱軟在她懷裡的身體。
「珊……珊!?」
不知道什麼時候,珊已經閉上了眼睛,表情看起來非常疲憊,突然,衣看到停留在珊頭髮上的,那些彷彿凝聚起來的光。她太清楚那些連接到天空的光絲是什麼了,她也注意到,自己身上也還連著好幾條這樣的光絲。
某個在古書上看過的名詞在她腦中跳了出來。
她突然想通了一切。
「不可以,妳不可以碰到帝流漿!」衣將珊用力的推開,摔在牆下的陰影處,光絲嘎然而斷,而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下,從珊的身體下,慢慢流出了有如水銀一般,那些被凝聚起來的光,那些被衣稱呼為帝流漿的光,沒有滲入地底下,而是突然分成了無數的小蟲子向四方潰逃,一下子就不知所蹤。
衣看著這一切,想通了所有的事,她想起,在多年前同樣有著滿月的那個晚上,她是怎樣沐浴著滿身的月光;她想起,在多年前癱軟在地不能動彈的那個晚上,天空中也下著這樣的,只有將死之人才能看見的光之雨。
「原來讓我活過來的,竟然也是致我於死地的嗎?」
「這樣子……到底是幸還不幸呢?」
沉溺在複雜情緒中的她,一直沒有給自己回答,只是飄然而去。
她就這樣飄盪在城市中,一臉悶悶不樂。自由雖然幫助她發現了真相,卻使她變的非常不快樂,帝流漿的夜已經過去好多天,她又失去了碰觸物體的能力,但她並不十分介意,比起自己就這樣莫名奇妙死去的不甘情緒,她對這些得而復失的能力,實在難有任何感覺。
她想哭,卻發現自己不能製造出任何淚水,她看著大樓玻璃反光中自己那扭曲卻不帶任何淚痕的臉,決定不能再這樣軟弱下去,她決定去找個讓自己可以依賴而變的堅強的支柱,她決定去尋找那個當年來不及對他告白的男孩。
他一定會還愛著自己的,男生不都喜歡年輕的女生嗎?自己擁有永遠不老的容顏,也許他會很高興吧?少女就這樣相信著,找到了那個給了她最美好的曖昧的男孩。
男孩已經長成了男人,卻沒有抹去童年時那對鬼怪的恐懼,也因此,她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,雖然這個扭曲的社會有很多只要青春可愛什麼都可以的男人,但很可惜他並不是,他還是只喜歡活人。
「妳不要過來!」
男人在看的到卻碰不到這個十數年都不老的女孩的時候,就知道自己遇到了什麼了。
「妳才不是衣,衣早就死了,妳這個鬼怪,滾開!」
衣試圖靠近安撫他,他卻只是露出無比驚恐的表情跑離了現場,就連跌倒掉了鞋也不撿,只是遠遠的跑離了她。
衣垂下眼簾,從肺部硬擠出聲音,勉強的乾笑了一聲,彷彿只要努力笑出來,就會讓自己好過一點一樣。「原來……原來,我還是跟躺在那裡的時候,一模一樣阿。」
她對這城市失去了興趣,對於能自由的在這世界穿梭這件事也不再感到任何喜悅了,她只是感到深深的無力,想找個地方躲起來,所以她回到了森林,回到當初她倒下,變成一堆白骨的地方。
她就坐在白骨旁邊,看著那架發出淡淡月光的白骨,現在在世界上,也只有這架白骨能讓她感到親切了。她抱起白骨,雖然掉了幾支臂骨,她還是像骨架從未散掉那樣,緊緊的抱住了它,它的頭骨垂在她的身上,而她終於感覺情緒得到了紓放,大聲的哭了出來。
但眼淚卻是從頭骨的空洞的眼中流出來的,不,那並不是眼淚,而是寄居在骨頭中的帝流漿,她並沒有注意到這點,只是純粹的希望著,如果這一切都是夢,都不曾發生過就好了,然後,骨頭突然發出了刺眼的強光,她不禁閉上了眼。
等她意會過來時,她正站在衣櫃前,好像正在挑赴宴的衣物,此時,電話正好響了起來,她接起電話,傳來的是珊那還十分稚嫩的聲音。
「衣,宴會已經準備好了喔,妳什麼時候要過來?」
她轉頭看向窗外,看向那又大又圓的月亮。
「我還是不去了。」
「疑?為什麼?」
「因為──」
因為,今晚的月色,真的太亮了。
2010年4月24日 星期六
帝流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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