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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外的陰雨霏霏。
我躺在塌塌米上,看著拉門外灰暗的天空。雨絲一條條從天而降,如果不仔細看的話,還會誤以為雨水是條從天空降下、連綿不絕的線,誤以為,這時也下著音幡帝的光絲。
但那終究只是雨罷了,不是能使人復活的帝流漿。即使是帝流漿,也無法讓已經真正消逝的事物復活。
母親,再也不可能復活了。
從那以後,已經過了多久了呢?
不知道,我只記得當自己醒來時,已經躺在這房間裡了。從那以後,也一直躺在這房間裡。到底過了幾個日夜,我並不關心,我只是看著那或晴朗或霏雨的天空,想著那一夜的事。
出乎意料的,對於殺了母親這件事,我並不感到特別悲傷。
這是什麼原因呢?是因為我只是誤殺,而且在那形勢之下根本無法避免這種結局?還是因為母親在最後已經原諒我了,我又能對村裡有所交代?抑或是,因為母親只是個妖怪,妖怪與人類相殺天經地義?
妖怪與人類,真的有相殺的必要嗎?
我搖了搖頭,這是無須驗證的真理。妖怪本質上就是邪惡的,妖怪將人類當成了食物,任意殘殺我們人類,殲滅妖怪只是一種自衛行為。沒錯,妖怪就像害蟲一樣,必須要先消滅牠們,才不會被牠們危害,這是絕對沒錯的!
那,我的心為什麼還是如此疑惑呢?
咚咚。
傳來敲門聲與試圖開門的聲音,但這是徒勞無功的,我早就在房間裡布下了結界,任何人都不可能進入。不過,聲音還是可以穿透過來的。
「巫女大人還是不肯出來嗎?」
沒有回應,我想應答的人大概只是搖了搖頭。
「如果巫女再這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,不僅她的身體令人擔憂,連村莊的安危也很讓人擔心啊!巫女才一陣子不在,後山的妖怪就又多了起來了,這樣下去,我們村子又要變成一座孤村了。」
另一個聲音接口道:「是阿,最近還多了一名自稱雪芙的妖怪,專門以美色引誘男人上鉤,再吸光他們的精氣,村裡已經有幾十名男性受害了,現在婦女都不敢讓自家男人上山了。」
「雖然村裡有許多壯丁願意組成自衛隊,可是沒有破魔巫女主持大局的話,對付妖怪根本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阿。」
「唉,是阿……」
(雪芙阿……?)
我默念了一次這個名子,沒有再理會門外的聲音,翻過身去,側著身繼續看天空。
「哈……」
突然醒來,沒有意義的嘆了口氣,才發現自己的嘴唇已經乾的要裂開了。雖然依靠靈力我就能活下去,但是這麼多天都不喝水,還是讓人覺得好渴。
我爬起身,悄悄的步出房間。時值深夜,這裡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,我繞到神社後的那口井,打了滿滿的一桶水,埋頭就喝。咕嚕咕嚕的我不斷讓水滑進我的喉嚨裡,一直喝到感覺身體都要被水漲破了才罷休,我抬起頭,天上正掛著一輪美麗的月華。
天空非常明亮,淡淡的雲就像小船一樣,漂蕩在月光之海上,而海上最明亮的地方,則以月亮為核心,開了一株內藍外紅的美麗花朵。小時候,大人告訴我,那就是月華,是月亮開的花,月亮開花的隔天,就會下雨。
我看向後山,明天雨就會降在那山頭吧。
(疑?那山……)
我突然覺得不對勁,那山怎會如此明亮呢?即使今晚將近滿月,山也不該是如此明亮的。我再仔細一看,才發現那山上閃耀著銀色的光芒──
就像母親的角那般美麗而耀眼的光芒。
大腦還沒反應過來,我已經衝了出去,衝出神社,拼命的跑著,跑過大澤,跑過師父的舊居,跑過山腳,跑過山腰,跑向那銀色光芒的所在地。
但在我要到達那銀色之地前,所有的光芒卻突然都消失了。
站在陰暗的山中,我覺得非常的失落,垂下了肩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一隻手突然搭上了我的肩,我轉過身去,那隻手的主人突然向後連續幾個空翻,發出尖聲怪笑跳到遠方的矮樹上。那是一名有雙小角的綠色魔人,枯瘦的身材配上那扭曲而邪惡的面容,讓人十分生厭。
我從懷中抽出符咒,打算將這妖怪當場格殺。
但我並沒有出手。
妖怪朝我撲了我來,我卻像被施了咒一樣,定在原地無法動彈。
我被自己內心的疑惑綁在原地,無法動彈。
(妖怪與人類,真的生來就要相殺嗎?)
妖怪真的像我所相信的一樣,全都是邪惡的嗎?人類也可能變成妖怪,像媽媽這樣的妖怪,比某些人類都更有人性、更善良,那麼,比起這些妖怪,我是不是更應該先去殲滅那些惡人呢?
我沒有回答。我不敢回答。
碰的一聲,我已被綠魔壓倒在地上,綠魔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,看起來非常得意。
(是阿,我殺妖怪是為了自衛,但是為了怕被殺就先去殺掉對方,這種行為跟妖怪又有什麼分別呢?)
綠魔把我翻了過來,因為沉浸在思緒中,我也忘了掙扎。但當綠魔把牠身上的謎樣部份伸進我的緋袴裡的時候,我突然想起了綠魔是怎樣的存在。
──綠魔會狠狠的姦淫女人,然後再將她們分屍吃掉。
「你這怪物,別碰我!」
我想掙脫綠魔的箝制,但是卻被牠螳螂一般的手臂死死扣住,不僅起不了身,連抽出符咒反擊都做不到。
眼看綠魔那謎樣的部分在我裙中亂竄,我卻無法做出任何反擊,我感到十分絕望。
沒想到我竟然就要這樣窩囊的死掉。
「不要!不要!那裡不可以碰。」
那謎樣的部位貼上了我身上骯髒的地方,我突然感到全身一陣冷顫。
明明只是被撐開了一點,我卻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,肉體上並不十分疼痛,可是心卻像是扭曲一樣,感到非常遺憾而不捨,我知道那是為什麼的。
「不可以,那是要留給喜歡的人的。求求你……」
下一秒我就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笑了。對方是妖怪,就算求情也是沒有用的吧?栽在這裡,只能怪自己的不小心與一念之仁了。
我閉上眼睛,打算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事都視而不見。
突然,背後的綠魔傳來一陣強烈的抽搐,只在我大腿上留下一堆奇怪的液體就倒下了。我趁機掙脫綠魔的箝制,回過頭去準備給牠致命一擊。
然後才發現,綠魔早被切成了兩段,空氣中只留下一條銀色的隱隱的線,標誌著綠魔原本接續的位置。
(有人救了我……?)
這個人是誰呢?媽媽嗎?不可能,媽媽已經走了。師父嗎?更不可能,如果師父回來了,何必躲在這個山上避不見面呢?
那麼,到底是誰呢?
我搖搖頭,沒有多想。我知道,以我現在的狀態根本沒法跟妖怪戰鬥,趕緊下山才是保護自己不會受辱的方法。
我下山,洗淨了自己,那一夜就那樣過去了。
我再度拿起了破魔劍。
村裡的人都很訝異,但我不想多做解釋,受過的屈辱,只要有我一個人知道就好了。對外,只要有保護村子的大義就足夠了;至於內心真正的想法,則是要報復給我如此不堪記憶的妖怪們,以及對那夜救了我的人道謝。
那個人一定是個很棒的人吧?只是為什麼救了我卻避不出面呢?也許他有他的苦衷吧,但我還是好想對救命恩人當面道個謝。
我在懷中塞了滿滿的符咒,然後,昂首闊步走入山中。
就像是特意迎接我一樣,今天的山林中,處處都透出強烈的妖氣,妖怪們聚集在一起,當我一靠近就全數竄出。
雖然妖怪們自以為是突擊行動,但我卻早就感知到牠們的佈署了。前方竄出三隻翼魔,我抽出破魔刀,在空中一個迴旋,將他們一刀六斷;上方落下許多飛頭,我看也不看,丟出符咒的天羅地網將牠們燒盡;週遭冒出幾隻石人,我召喚出式神陰陽玉,將牠們一一撞碎。剩下的蜘蛛與蛙妖開始潰逃,我展開翅膀追了上去,不斷的殺、殺、殺。
終於,那些主動挑釁的妖怪們全都變成了屍體。
但我並不滿足,只是殺死這種數量的妖怪並不能消解我的屈辱感,所以我離開了妖怪常襲擊人的大路,往更偏僻的地方走去。
樹木越來越擁擠,眼前只剩下一片綠色與褐色,我撥開幾乎交織成一道網子的樹枝與樹葉,走近一個山洞。我以我的靈能力感知,知道裡面住著一個鼠妖家族,鼠妖活動範圍不大,平常很少到大路上襲擊人類,不過既然牠們也有過襲擊人類的紀錄,那牠們也是該死的。
沒錯!妖怪都是該死的!
我闖入洞中,以火行術將黑夜照成了白晝,鼠妖們發出驚慌的吱吱聲,一隻成年公鼠拿起三叉衝了過來,我瞬間將牠分成了兩段。剩下的群鼠朝洞中逃竄,我知道這是一個無尾洞,所以不慌不忙的跟著走了過去。
踩過幾隻老年鼠妖的屍體,我走到了洞穴的末端。
在那裡擠著幾支鼠妖。
母鼠抱著幼年小鼠,躲在牆角顫抖著。我甩了甩破魔劍上的鼠血,很慢很慢得朝牠們靠了過去。
「哼……現在才裝什麼親情嗎?」我將刀架在一隻母鼠的脖子上「別忘了你們妖怪是怎樣對我們人類的,現在才要裝可憐嗎?」
「你們妖怪都該死!」我用力揮下破魔刀,只傳來吱的一聲,一隻母鼠與三隻小鼠就化成了肉塊。
我將洞穴中的鼠妖清理一空,但仍無法感到滿足,於是出了洞穴,繼續尋找其他的目標。
由於一口氣殺了上百隻妖怪,山中的妖氣已經很弱了,我在林木間亂竄,艱難得尋找著,沒想到越找眼前是越空曠,最後甚至林木褪出,眼前露出了一片草原。
草原上佇立著一幢小屋,看起來就像是遺世獨居的老爺爺與老奶奶會居住的房子。我正好感到口渴,嘆了口氣,放棄追殺妖怪的舉動,打算進屋要點水喝。
叩、叩。
沒人。
叩、叩、叩。
還是沒人。
該不會這房子根本已經荒廢沒有人住了吧?
我大膽得拉開門,走了進去。這屋子裡確實積了些灰塵,但看起來卻不大像無人使用,不僅整理的井井有條,地爐上還殘存著剛燒過不久的柴燼。
我在大廳轉了一圈,沒有看到茶水可喝,於是更大膽的拉開了房間的拉門。
我睜大了眼。
沒想到會看到讓我這麼訝異的東西。
在我眼前的塌塌米上,就坐著一位看起來像女兒節人形般的座敷童子,也許是察覺到有人打開了們,座敷童子轉過身來,正好與我四眼相對。
我嚥了一口唾液。
該怎麼辦呢?座敷童子根本不能算的上是邪惡的妖怪,她不僅不邪惡,還會給居家的主人帶來好運,是對人類十分良善的妖怪。對這樣的妖怪,我應該要怎麼處理呢?是要當作沒看見就這樣走掉,還是……?
「不、不管怎說,妳畢竟還是妖怪阿,是吧?」
我舉起破魔刀,朝座敷童子走了過去,而座敷童子好像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似的,只是徑自歪著頭盯著我看。
我將破魔刀高高舉起,閉起眼睛,用力的砍了下去──
然後,傳來鏘的一聲。
這聲音是怎麼回事啊?難道座敷童子有銅皮鐵骨不成!?
我趕緊張開眼睛,卻看到一名十分美麗的女子擋在我面前。
那女子穿得一身雪白,有著雖然白皙卻不失血色的肌膚,一頭純白卻不顯蒼老的長髮灑在腰間,她的面容生得十分可愛卻不失堅毅,如果是男人一定會忍不住愛上她吧?但她只讓我感到驚異,因為,她只用了手背,就擋住了銳利無比的破魔刀。
是個妖怪。
就在我準備抽刀再砍的時候,那女子突然說了句將我凍結的話。
「姊姊,妳連座敷童子都不放過嗎?」
姊姊?
「我一路跟著姊姊妳過來,看見姊姊殺了很多同類……我很傷心,雖然我不想看到姊姊受傷,但也不想看到姊姊傷害我的朋友……但我知道,姊姊是不得已的,妳是站在與我們對立的位置的。只是,姊姊為什麼連座敷童子這樣對你們人類好的妖怪都要殺呢?」
等等、等等啊!
「妳……妳剛剛叫我什麼?」
「姊姊阿。」
那女孩突然像想到什麼似的,雙手合十在胸前拍了一下,接著說:「阿阿,姊姊一定不知道吧?我是妳同母異父的妹妹,雪芙喔。」
「雪芙?」
「嗯嗯,就是雪芙喔。雖然姊姊不知道雪芙的存在,雪芙可是常常從媽媽那裡聽到關於姊姊的事喔。只是,媽媽也已經不在了呢……」
雪芙搖了搖頭,好像想說什麼,但又沒說出口。我並沒有理會她那麼多,只是在嘴裡不斷叼唸著雪芙這個名子,然後,突然想了起來。
唰的一聲,我抽回退魔刀,對著雪芙的胸口。
「妳就是雪芙!?妳為什麼要殺害村中的男人?」
雪芙原本微笑的臉上突然露出憂傷的表情,然後很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「姊姊,這是沒辦法的事阿。」
「什麼,妳殺人還說是沒辦法的事?」
「姊姊妳們還不是殺害其他的生物!」
「什、什麼?」
「你們人類要吃飯,我們妖怪也需要靠吃東西才能活下去阿。我只是碰巧需要吃人類的精氣而已,難道這也是我的錯嗎?難道因為這樣,姊姊就要殺掉雪芙嗎?」
「我不殺妳,難道等著讓妳吃掉嗎?」
雪芙露出非常震驚的表情,似乎不相信我會說出這樣的話。
「真不敢相信,難道姊姊是把雪芙當成野獸看待的嗎?就算是豺狼、老虎,飢餓的時候也不會吃掉自己的親人,更何況是雪芙呢?」
我還想說些什麼,雪芙卻比我更快的怒吼了出來。「難道雪芙跟姊姊,就不能像一家人那樣融洽的相處嗎?」
……。
一家人阿。
是阿,我最缺乏的,不就是親情嗎?是人類又怎樣,人類就能給我家庭嗎?是妖怪又怎樣,難道就因為是妖怪,我連自己的妹妹都要殺死嗎?
我看著眼前的女孩,看著她身上發出的、淡淡的銀色光芒,這樣的光芒,就像母親那閃耀的銀角一樣,非常美麗。我知道,雪芙肯定是媽媽的孩子,這點是錯不了的,只是,我要怎樣去面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呢?
……。
……。
陷入了長久的沉默,這途中只有座敷童子蹦蹦跳跳的跑開,而我已經沒有心思再去理會她了。
我想了很久,最後,我垂下了破魔刀。
雪芙發出雀躍的歡呼聲,說著:「太好了,我就知道姊姊一定可以理解的。」說著,雪芙展開雙臂,就要朝我撲抱過來。
我趕緊向後退了幾步避開。
雪芙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,歪著頭看著我說:「疑?姊姊不喜歡抱抱嗎?」
「不是的,我……」
我還是害怕妖怪的,所以直覺上閃開了。
我看著雪芙臉上那純真無害的笑容,不禁有點自責,我連這樣的妹妹都無法相信嗎?
雪芙朝我慢慢得走了過來,我也放鬆了戒備,丟下了刀,張開雙臂。
雪芙用力抱住了我,將頭貼在我的頸項上。也許因為雪芙是妖怪吧?我感覺不到任何的溫暖,但我還是十分珍惜這個觸感,伸出手也抱住了雪芙。
突然,肩窩上傳來非常、非常冰冷的感覺。
就像身體被打了一個洞,血液源源不絕得流出來,那樣的冰冷。
「咳……咳……雪芙,妳……」
「喔呵呵呵,姊姊妳真是太蠢了,妳真的以為我們妖怪會想跟妳們這些低賤的人類和平相處嗎?當一家人?呼呵呵,真是笑死人了!妳殺死媽媽,我要報仇都來不及了,誰跟妳還一家人!」
雪芙高舉右臂,我看到她的手臂變成一只銀色的大刀,朝著我胸前就這麼揮了下去。
我躺在地上,就這樣看著天上,漸漸的也不再去感覺胸前的噴湧了。
突然,我發現,天空上,開著一朵好美好美的月華。
……。
…………。
………………。
「嗚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!」
我以怒吼取代了湖精的咒文,召喚出巨大的冰椎將雪芙穿刺在空中,然後舉起破魔刀,砍裂冰柱,也砍裂雪芙的身體。頃刻,雪芙已經變得支離破碎,躺在銀色的血泊中。
然後,我才回過神來,想起這裡分明是在屋中,怎可能看見月華呢?
(剛剛那都是幻覺嗎……?阿、雪芙!)
「雪……」我想去喚雪芙的名子,可是看著雪芙的臉,我卻連個簡單的單詞都發不出來。
雪芙躺在地上,姣好的面容依然那樣善良,只是沾染上許多錯愕。她的眼中已經變成了一片矇矓,卻仍不斷向我追索答案。
「為什麼、姊姊……?」
雪芙沒來得及說完就斷了氣。
雪芙最後想問的,究竟是我為什麼識破她的計謀,還是我為什麼突然發狂殺了她呢?我所看到的那段影像,究竟是看到了雪芙心裡的想法,還是根本只是我的幻覺呢?
一切都不會有答案了。
我轉過身去,背對著曾經給過我美夢的孩子。然後,突然感覺到眼睛裡流出了汗水,於是又趕忙擦去了。
2010年5月30日 星期日
月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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